不管怎样,历尽坎坷,建筑师的宝贝孩子终于诞生了。而我也终于发现,从建筑学的角度看,如大家后来普遍认同的那样,其实,作品只有一个关键词,那就是“简单”。
简单,这便是一切艺术目标中要追求的极致,虽然,它注定要经历一个十月怀胎乃至剖腹生产的过程。搭乘着“简单”这列快车,作品最终远离了灾区,首先是在另一时空,在遥远的欧洲,在由西方人按照他们的规则搭建的超级平台上,获取了它的预期或者并未预期的效果,并看似把其余的都抽空了、抹除了、排斥了、忘却了……从展厅中无分别的、安安静静的一块块再生砖上,从它们垒积起的那堵符合美学标准的墙面上,观众无法看到建筑师经历的磨难,也不能确证他本人的再生过程,更体会不到那些曾经使无数人惊恐嚣叫、悲痛欲绝、夜不成眠、泪已流干的东西。这便是再生砖要表达的慈善或艺术愿望吗?好像有一种令人绝望的过期作废感。连花了欧元前去参展的建筑师本人,也惊惧地心忖,这竟然是真的吗?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?他是代表谁来的呢?他本人是谁呢?在砖墙的遮掩下,辽阔的灾区仿佛成了一个薄弱远逝的背景。这并不是汉画像砖,因此从它的上面看不到士兵的奔跑;没有了裹装学生尸体的一排排蓝色塑料袋,以及家长们响彻云霄、撕心裂肺的呼号;不见了无家可归的狗儿,它们拖着残腿,仍在废墟前等待主人归来;也看不到死去的母亲,身下仍护佑着活着的孩子,而孩子正死死咬住她裸露的苍白乳房,吮吸仍在渗出的奶水;把学生抛下、率先逃出教室的教师,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;没有见到坠毁在密林深处的救援直升机,军人坚硬的尸体在淫雨中腐烂,露出不屈的铮铮白骨……总之,这一切曾令人刻骨铭心、魂飞魄散、泪如泉涌的景象,在这展览的现场,好像都不再那么可靠。在作为展品的再生砖那静婉安详、千年古镜般的映照下,一切仿佛心平气和了下来。只见穿着名牌服装的俊男靓女们,黄发白肤,高鼻深目,迈着鹳腿,礼貌而沉稳地踱过,露出好奇的目光,就像首次看到长城、京剧或青花瓷,在那一模一样、绝无差别的,却与他们的文化和生活形成巨大疏离感的砖头前纷纷叹服。是的,它们的确成了双年展上最具魅力的东方艺术品,而它们的制作初衷和源流,却被淡忘。